六经注我:(一)知足不辱,知止不殆
先说一下,“六经注我”不是就一般意义说的、得先从皓首穷经的“我注六经”开始,之后继承捍卫发展、直至南宋程朱、明清大儒的境界。而是迫不得已的、老大不小半截子入土了还没怎么看过经典,我注六经已经来不及了,不得不东拉西扯支离破碎弄点经典说事。
以前,中国和西方不同,讲究个幼功。当爹的配合老师拿着根鞭子,六或十三经甭管懂不懂先囫囵吞枣烂熟于胸。西方没这个概念。两个决裂的文革在这点上把中国全盘格式化(还不是西化)了若干年,我有幸正好赶上了个阳光灿烂的尾巴,傻乐一个点儿的结果,是大了以后没的乐了,或者乐的层次很低,丰子恺的“一层楼”的乐。就剩傻了。傻眼了。
东西方教育的优劣我始终想不明白。在西方生活了几年,西人最大的特点是简单实用,尽量不来虚的。西人对孩子,除非乐器体育等需要硬碰硬比赛的“六艺”实在没辙需要从娃娃抓起之外,对于祖宗文化传承的经典,精神文明的软功,一概放羊,六七年级以前基本以玩为主。先给孩子造了个梦。和国内的“精英教育”相反,精英教育在把傻子逼成“天才”的同时也许顺手把天才忽悠成了傻子;西方的教育规则是为普通人定的,却便宜了少数天才,使他们的成长竞争环境相对宽松。对于天资卓绝的孩子确实不需要逼着学他不喜欢的东西,多半适得其反。他们肩负使命,是将来制定或改变规则的人。古今中外的事实是95%以上的孩子都是普通人搓堆的,在蒙昧幼齿时不强行启蒙,采取放任自流的方式,大人孩子一起落得个轻松闲在,对孩子们的未来就会非常残忍,“美国梦”对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不过是场噩梦,更别说,雪上加霜的现实是向东方开放的越来越残酷的“世界村”。也好,这使得中国人亚洲人进入西方相对容易,甚至国内的庸才到了这里也能谋着一份西方天才干不了的高科或其他白领差事,这是精英教育的得或失我也想不明白。而对于西方,这既是大无畏有底气,也是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
滑稽的是,我们这一代小时候竟然在红色国度里鬼使神差做了一场美国梦。那是最务实的年代,也是最虚幻的年代。所以说躬逢其盛的我里外逃不脱大无畏,那就是我的幼功。下面说正题。
有些东西,也不一定有幼功就管用。像“老子”81章一共才5000字,一万拜特,可要没点人生经验,没点慧根,倒背如流也没用,真正明白,得头破血流摔打好多年后。
比如第44章说:“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是故,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关键是后边这句:“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
这几句讲什么?首先讲的是避祸,然后是做人的道理。专制社会处处陷阱分分钟罹祸上身,所以中国从古到今,到现在还是需要这句话。那么五味人民多生活在海外,还有用吗?
刚来加拿大的时候,听人讲过一个印第安土著捕狼的故事,办法就是利用它的不知足和不知止。在严冬季节,他们在锋利的刀刃上涂上一层新鲜的动物血,待血冻住后,再涂上第二层、第三层如此反复后,刀刃就被冻血坨得严严实实,然后刀尖向上戳在土里。当狼顺着血腥味找到这把刀时,兴奋的舔食刀上的冻血,这时在血腥味的刺激下,狼越舔越馋,越舔越快,当冻血舔干后,刀刃便暴露出来。这时的狼已嗜血如狂,在血腥味的诱惑下,已感觉不到舌头被划的感觉和疼痛,也不知此时正在舔食自己的血,舔得越快,血流的越多,直到最后倒在地上。
人走上社会,现在有种说法叫“行走江湖”。海外也是江湖。既然是江湖,就有险恶。过去说孔子是入世,是担当,老庄是出世,是超越;儒家积极,道家消极。现在看,也不尽然。积极进取难免磕磕绊绊,功成名就也落得个遍体鳞伤,儒家说半天,也只能让你做到“宠辱不惊”。而老子讲的却是“不辱”“不殆”,根本就不让你有辱我的机会。他教你沉稳内敛,是一种生活的大智慧,大修养,活的是一份自信和潇洒。当然,凡事有度,过犹不及,掌握不好,会流于世故圆滑,不过那是你做人的性格问题,怨不得老庄。
后来,孔子的弟子曾子在《大学》里借鉴了老子的思想,进一步发展说:“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儒家主张修齐治平经邦济世,还是为了得。
听说李叔同有幅字,就两个字:“知止”。李叔同是什么人?他是生在天津富商家的江浙人(哈哈,这位是江浙人天津话)。自幼神童,号称“二十文章惊海内”,集诗词、书画、篆刻、音乐、戏剧、文学等于一身。他在多个领域具有开创性,就是“改变或制定规则”。他是第一个向中国传播西方音乐的先驱者,其所作《送别歌》(长亭外古道边)经久传唱不衰。他也是中国一个用裸体模特写生的教师。他还是中国话剧的鼻祖。用他的弟子丰子恺的话说:“文艺的园地,差不多被他走遍了。”他出家后号弘一法师。先在杭州的寺院,后来决心远走永嘉掩关静修,为了远避世俗的应酬。到20世纪30年代后期,他在闽南已经住了10年,为报答当地人的“护法厚恩”,又到泉州、漳州、惠安等地多次讲律弘法,并为善男信女们写了许多字幅,祝愿他们来生如意,也出席一些信徒们的简单宴请,目的是不使他们失望。就在这时,永春有个15岁的男孩叫李芳远,给他写来一封长信,说他不应该一改常态,变成一个“应酬和尚”,劝告他远离“名闻利养”。弘一法师看到信以后大为感动,立即复信说,见到这样的提醒,真是惭惶万分,又庆幸之至,决心“自明日起,即当遵命,闭门静修,摈弃一切”。后来又说,“当韬光埋名,遁世终老”。1938年,弘一法师在佛教养正院同学会上,还专门谈到李芳远对他的提醒,发表了沉痛的“最后的忏悔”。
不知止止,知止不止。李叔同的“知止”,使他登攀了人生的最高境界。弘一法师圆寂后,弟子丰子恺总结出他的人生真谛——即“人生三层楼”。他说:“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层: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物质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学术文艺,灵魂生活就是宗教。‘人生’就是这样的一个三层楼。懒得(或无力)走楼梯的,就住第一层,即把物质生活弄得很好,锦衣玉食,尊荣富贵,慈父孝子,这样的就满足了。这也是一种人生观。抱这样的人生观的人,在世间占大多数。其次,高兴(或有力)走楼梯的,就爬上二层楼去玩玩,或者久居在里头,这就是专心学术文艺的人。他们把全力贡献于学问的研究,把全心寄托于文艺的创作欣赏。这样的人,在世界也很多,即所谓的‘知识分子’、‘学者’、‘艺术家’。还有一种人‘人生欲’很强、脚力很大,对二层楼还不满足,就再走楼梯,爬上三层楼去,这就是宗教徒了。他们做人很认真,满足了‘物质欲’、‘精神欲’还不够,必须探求人生的究竟……世界就不过这三种人。”
“知足不辱”,知足者长乐,一般人做到知足已属不易,现在看来,“知止”比知足境界更高一层。<周易>有"艮"卦,即"止"之意。艮为山,一阳止于二阴之上,阳自下生,止于极而不进。
解卦的说:知足是由人的,知止由自己。知足是不贪,知止是不随。知止,简单来说,就是知道什么时候够了,知道什么时候该走,知道急流勇退。
不是难在不知,而是难在不舍,不愿意。
快乐固然短暂,但如果不“知止”,痛苦往往随之而至。
那些走上绝路,自我了断的人,其实也是不“知止”。
知止,是一种定力,不动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