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三才首发】中國人說起人生快事,總喜歡提“金榜題名時”或者“洞房花燭夜”,這當然沒錯。其實從前的中國人還有一樁人生快事,一樁也許放不到桌面上的人生快事,叫作“雪夜閉門讀禁書”。禁書二字,可作雙解:一指上面不准出版發行某種書或不准人們讀某種書,另指不准讀的書。按漢語語法,前者謂動賓結構,後者叫偏正結構。前者的禁書是專制社會的特産,對作者和讀者來說,都是一種悲哀;另一方面被禁的書往往都是好書,好看的書,看起來刺激痛快的書,人們便爭相獲得那些禁書,拿回家關起門來讀。每每讀到奧妙處,或拍案叫絕或若有所悟或扼腕歎息,不一而足。真正所謂“壞事變成了好事”。當然想獲得這種快感需要一個前提,那就是多少得識幾個字。
在我經歷的年代裏,盛行或者說流行禁書。禁書和讀禁書,既是一種恐怖,也是一種時髦。記得禁過的書有《詩經》《論語》《三言二拍》《金瓶梅》,也有《紅旗飄飄》《平原槍聲》《第二次握手》《一雙繡花鞋》;有莎士比亞巴爾劄克契珂夫莫泊桑的書,也有茅盾巴金老舍曹禺的書;有因人廢書如劉少奇的《論共產黨員的修養》,也有因書廢人的《野百合花》,作者王實味後被殺頭;有單本,也有全集;有小說詩歌,也有散文雜文;有公開出版物,也有秘密印刷品,還有名副其實的手抄本;有今天禁明天放的,也有今天放明天禁的,還有禁禁放放反反復複很多次的。文革十年中更好笑,除了數得出的幾本政治書籍外,新華書店的書架上幾乎空空蕩蕩……那種環境那種情形下覓得一本禁書,緊張地用舊報紙包起揣在中山裝裏層腋下,帶回家躲在昏暗燈光的小閣樓裏,讀禁書的快樂也就可想而知了。
我在中國一直沒什麽出息,硬是在一個小劇團裏混了十年,有機會看戲,不管喜不喜歡。曾經夢想當編劇,試著寫劇本,低層次的激情始終停留在文本上,沒能變成二度創作搬上舞臺,成爲遺憾。以後離開劇團,但職業和興趣仍然與戲劇有關。八十年代初去北京進修戲曲,還專門聽過章詒和講授“卓別林的喜劇藝術”。當時聽別人說她是大右派章伯鈞的女兒,剛從牢裏放出來,照顧在中國藝術研究院下屬的戲曲研究所工作,職稱好象是副研究員。她一開口,就把我們鎮住了;她再一發揮一激動,下面的人就坐不住了。只聽得廣西來的幾個人在議論,“她不當右派誰當右派?”“再來一次反右,她肯定是第一批!”聽得我對章詒和既欽佩又擔心。
今天的章詒和早已是華文世界擁有最多讀者的寫者了。她書裏的那些發人深省催人淚下的故事細節,她的典雅細膩剛柔相濟的精確文字打動了每一個讀者的心。有評論家說到當代最好的散文不是余秋雨而是章詒和,說她“文起當代之衰”,“好得令人驚訝”[注],細細品位章文不覺爲過。她的《一陣風,留下千古絕唱》、《伶人往事》至今還沒機會讀到,不過在網上看到《伶人往事》的“自序”,便知這本書起調更低,表述更曲折委婉,更耐人尋思:
藝人,是奇特的一群,在創造燦爛的同時,也陷入卑賤。他們的種種表情和眼神都是與時代遭遇的直接反應。時代的潮汐、政治的清濁,將其托起或吞沒。但有一種專屬於他們的姿態或精神,保持並貫通始終。伶人身懷絕技,頭頂星辰,去踐履粉墨一生的意義和使命。春夏秋冬,周而復始。僅此一點,就令人動容。
其實,令人動容的何止是當年的藝人,更是當下的作者啊。
章詒和何錯之有?《伶人往事》又得罪了誰?你打了人家——兩代右派,打得那麽狠——關了十年,還不准人家喊一聲痛?你在人家身上留下那麽大那麽深的傷疤,還不許人家撫摸疤痕時歎一口氣?章詒和也夠能忍的,五十年的大苦大難輕輕一筆。你刪你禁人家的《往事並不如煙》,人家不吭聲;印成書的《一陣風,留下千古絕唱》壓倉庫未見天日,人家咬緊牙沒說話。人家是過來人,心裏明白著呢。再退一步,再讓一次,再妥協一回:不准說政治、反右,說戲曲、藝人總可以吧;不讓寫今天我就寫昨天,前天。據說《伶人往事》脫稿後,照顧到出版社的難處,先後改了九稿,刪去了三萬多字,到頭來仍難逃禁令。誰都知道,作家寫好的書不能出,首先稿費就泡湯了,你這是砸人家的飯碗啊!禁書更好比母親懷了孩子卻不准出生,再好比一出生就掐死在繈褓中……
宣讀禁書令的人說得很露骨,禁這本書是因爲作者“這個人的思想有問題。”“對這本書是因人廢書”。天哪,都什麽年代了?難道這就是天天喊要光復要振興的中華文化?一個口口聲聲改革開放迎接奧運要和國際接軌的民主國家和諧社會,還有人在念叨這種陳辭濫調,禁不住一陣陣悲哀湧上心頭。讓人仿佛又回到兩千年前的焚書坑儒,回到三百年前的清朝文字獄,回到上世紀德國納粹的消滅異端文化,中國國民黨的圖書審查制度,回到三十年前的文革,五十年前的反右……只要還有一道這樣的禁書令,什麽國家崛起,民族文化復興全將是癡人說夢,要不就是一場世界災難。
朋友告訴我在美國的波士頓,有一座出名的猶太人大屠殺紀念碑,之所以出名,是因爲上面刻有馬丁•尼莫拉牧師的一段更出名的話:
……他們接著來抓猶太人,我沒有說話,因爲我不是猶太人。他們又來抓工會會員,我沒有說話,因爲我不是工會會員。他們再來抓天主教徒,我沒有說話,因爲我是新教教徒。他們最後來抓我,這時已沒有人還被留著給我說話了。
如今生活在南半球的澳大利亞,無論忙碌還是悠閒,都早已安定平常。多數人已沒有什麽強烈直接的政治訴求,不多的嗜好中有一項便是讀點好書,讀點象《往事並不如煙》這樣的好書。這裏雪夜是遇不上了,又從不禁書,自然也就無須閉門去讀。作爲章詒和作品的一個讀者,一個“粉絲”,本來我也可以痛則痛之,悲就悲去,雖無奈卻仍可以從某種渠道獲得一本禁書,茶餘飯後睡覺前翻它幾頁,讀它兩章,回味感慨一番。但牧師的那段話使我恰如骨鯁在喉,痛定思痛越思越痛。夜深人靜時我又拿起那本淺棕色封面的《往事並不如煙》細細端詳,突然悟出作者爲什麽取這個書名。眼下被禁的這本又叫“往事”,“往事”,那是作者刻骨銘心的痛啊。痛不會如煙散去,同樣,讀者的悲哀也不會隨一陣風消失。
[注]見《思想操練》317~318頁。廣東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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