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把父亲埋葬以后,大家商量,都一致决定,所有财产完全归母亲掌管;可是 伯父和姑母都坚决的对母亲说:“你虽是至亲,但是我们比你还亲些,我们决不愿 你们母子吃苦,所以要依遗嘱全部财产由我们来管!”我的舅舅和结赛的父亲虽然 说了许多应该由母亲掌管的理由,但是他们断然不听。于是男孩子的财产就归伯父 管,女孩子的财产就归姑母管,其他的财产,伯父姑母一人分了一半。
“他们又对我们母子三人说:「从现在起,我们要好好的照料你们!」这句话说完 了以后,我们母子三人的财产,就全部瓦解了。”
“于是,在酷暑的时候,伯父要我们耕田;严冬的时候,姑母要我们织羊毛;吃的 是狗吃的东西;作的是牛马的事;穿的衣服褴褛不堪;系的腰带是用草绳子一根一 根接起来的。从早到晚,一点空闲都没有;过度的工作使手脚都破裂了,血液从皮 肤的裂口淌出来……。衣服穿不暖;食物吃不饱;皮肤的颜色都转成了灰白,人也 瘦得只剩一副骨头架子和一层皮。我记得从前我的头发辫子上有黄金和松耳石的链 圈,后来松耳石等装饰品渐渐没有了,只剩下了一条灰黑色的绳子。最后满头都是 虱子,虱子蛋在乱蓬蓬的头发丛里长了窝!看见我们母子的人,都痛骂伯父姑母的 刻薄。伯父姑母脸皮厚得像牛皮一样,全无羞耻之心,更不把这些讽刺挂在心上。 所以我的母亲就叫姑母作折母道登(鬼母老虎),不叫琼察巴正了。鬼母老虎这名 字后来流行在村人的口中。那个时候,村人都纷纷的说:
“抢了别人的产业,还要把原来的主人当做看门狗,天下真有这种不平的事啊!”
“当我父亲在世的时候,无论有钱无钱的人,都跑到我们家来谄媚交往。现在伯父 和姑母有钱了,生活得像王侯一样,他们这些人都到伯父姑母那儿去了。甚至还有 许多人批评我的母亲说:“常言说,上好之毛料,细毛始能做;丈夫有钱时,其妻 方灵巧。这句话真说得不错!你看!起先白庄严母的丈夫在世的时候,她真是一个 慷慨好施的女人,现在她没有了依靠,就变得这样的穷酸。”
“西藏有句俗语说:「人倒一次霉,十方传是非。」我们的境况不好,运数坎坷, 人们对我们的同情,不但不增加,却相反地越来越淡薄,闲话和嘲笑也越来越多了。
“为了怜悯我的不幸,有时,结赛的父母送给我一点衣裳和鞋子穿,还很亲热的安慰我说:「闻喜!你要知道,世界上的财产不是长住不变的,世间的财物都像朝露一般的无常,你不要悲伤你没有钱,你的祖父起先不也是个穷光蛋吗?将来你也可以挣钱发财的!」“我心里十分感激他们。
“我的母亲有一块赔嫁的田,叫做铁波钱琼,这个田的名字虽然不大好听,倒是一 块很好的耕地,收获很不错。这块田由我的大舅舅耕种,每年把收的谷子存下来生 利,多年来本利积聚了不少。艰苦的岁月一天一天的过去。到了我十五岁那一年, 母亲就将那块地卖去一半,加上谷子生的利息,就用这笔钱买了许多的肉,许多的 青稞作糌巴,许多的黑麦子作酒。母亲这番举动,很使村中的人诧异,于是大家都私自揣测:“恐怕是白庄严母要正式请客讨回家产了吧!”母亲和舅舅把一切都准 备就绪后,就在自己的家中,四柱八梁的大客厅里,把从各处借来的垫子,一排排 的在客厅里铺起来;请伯父姑母作主客,招待亲戚朋友,左邻右舍,特别是那些在 父亲临终嘱咐时曾经到场的人,都请了来。母亲将最好的肉和菜放在伯父姑母的座 前,所有其他客人的面前都满陈着丰富的食物,每人面前一大碗酒,那真是一个盛 大的宴会!
“「各位:今天我备了一点薄酒菲菜请各位来,只是表示我的一点小意思。」客人们坐定了下来,母亲就从大众中站起来郑重的说:
“「今天虽然是我小孩子的生日,其实也不过是个名义,我想向大家说几句话:先夫密勒蒋采去世留遗嘱的时候,各位老人家们和伯父姑母都在座,都知道得很清楚,现在我想请在座的各位再听一遍这个遗嘱。」
“于是舅舅站起来,当众把父亲的遗嘱大声地读了一遍,所有的客人都不发一语。
“母亲紧接着又说:
“「现在闻喜已成人,到了娶亲的年纪了,遵照他父亲密勒蒋采的遗嘱,现在该用合我们身份的礼,将结赛姑娘迎娶过来;闻喜也应依嘱承管我们的家产。至于刚才读过的遗嘱,各位当初在密勒蒋采危殆时都是亲见耳聆的,不必我再重复。今天就请伯父和姑母把代为保管的财产交还给我们。这么多年来,承伯父姑母及各位亲友们的照顾,我们衷心十分感谢!」
“「吓!你们还有财产!”伯父姑母一致同声的大喝:「你们的财产在那里?」
“平常,伯父和姑母无论什么事意见总是不一致的,但是,在吞吃别人财物的时候,却联合起来了。他们一致地说:
“「吓!你们还有财产?你们的财产在那里?密勒蒋采年轻的时候,借了我们很多的田地,金子,松耳石,马,牛,和羊!他既然死了,这些东西当然应该还给我们。你们的财产就是连一星星的金子,一把的麦子,一两的酥油,一件破衣裳,一条老牲口,都没看见!哼!现在还要来说这种梦话!你们这个遗嘱是谁替你们写的啊?我们把你们母子养活到如今都已经很够了!俗语说得好,恩将仇报的就是你们这些东西!」
“说着气吼吼的,牙齿咬得嘎嘎地直响,从座位上一下就跳了起来,把脚用力地向地上一蹬,大声地叫道:
“「喂!你们懂了没有?这个房子是我们的,你们赶快滚出去!」
“一面说一面就拿马鞭子来打我的母亲,用衣袖子来摔我和妹妹琵达。母亲痛绝在地,大声的哭叫:
“「密勒蒋采啊!你看见我们母子三人没有?你说你会从棺材缝里爬出来看的,现在你看见了没有哇?」
“我跟妹妹与母亲扭在一处,三人哭得死去活来。大舅舅看见伯父有很多人助威,所以也只得敛声藏怒。有一些客人们说:「唉!他们母子真可怜啊!」并且为我们的不幸伤心地流下泪来,可是也只能悄消地叹息而已。
“伯父和姑母的恶气还未发泄干净,索性老羞成怒,恶狠狠地朝我们母子三人狂狺咒骂:
“「哼!你们要我们还财产吗?不错,财产是你们的,就是不愿还你们,你们有什么方法取回去?我们高兴用来喝酒请客,也不干你们的事!」伯父和姑母粗野鄙夷地讥笑着我们:
“「有本事就多找些人来打一仗,把产业抢回去!没本事找人的话吗,那就去念咒好了!」
“说完了,就带着他的朋友们掉头不顾的走了。
“极度的悲伤使可怜的母亲啜泣不止。四柱八梁的大厅中,凄凉地剩下了我们母子三人和一些同情我们的亲友,结赛姑娘和他的父兄好心地劝慰我们;大家愿意送一些东西来救济我们的贫穷。舅舅则主张叫我去学习一种手艺,母亲和妹妹可以帮助他种田;他更坚决地要我们做一点事情出来给伯父姑母们看-密勒蒋采的家人并不是懦弱无能,轻易可侮的。
“母亲抑止住了无限的哀痛,拭乾了眼泪,悲愤坚决地说道:
“「我既然无力取回自己的财产,绝不能靠他人的施给来养活自己的儿子,现在就算伯父和姑母会交还给我们一部分财产,我也决不会要;但闻喜是无论如何,定要学一种手艺的。我们母女两个人,在未报答伯父姑母的厚赐以前,便是为人家当丫头当佣人都是心甘情愿的!我们要做给他们看!」
“母亲又对舅舅说:
“「我们愿意替你种田!」
“大家见母亲的意志坚决,没有什么其他的话可说,就依着母亲的意思办了。
“在宁察的无上广地方,有一位专修八龙法的红教喇嘛(红教喇嘛-红教为西藏最早期的佛教,藏文宁玛巴原应译作旧教,喇嘛都穿红服,所以俗称红教,实不恰当,今随俗用之,旧教之创教人为莲花生大士。),很受当地村民信仰,法事很是忙碌。
母亲叫我去依止这位红教喇嘛学习。临行离家的时候,还有两三个亲戚来送我。在这一段时期内,结赛的父母常常叫结赛送些吃的东西,烧的柴和油等到我读书的地方来。当母亲和妹妹找不着工作的时候,舅舅也供给我们一点食物;他为了不使母亲去讨饭,到处想法子替母亲找点工作。在他能力所及之内,对我们母子三人尽了最大的力量。妹妹有时替人跑跑腿,打打鼓,有时替人打扫厂房做点杂工,想尽方法求衣食。但是吃得还是很苦,穿得还是褴褛不堪,除了悲哀之外,毫无快乐。”
密勒日巴尊者说到这里的时候,听法的人都感伤流泪;满座听法的弟子都静静地沉浸在唏嘘哀泣的声中。
惹琼巴说:“尊者!您老人家说起先做黑业,那是怎么回事?”
密勒日巴说道:“起先做黑业,就是用杀人的咒术和降雹术来造了极大的恶业。”
“尊者!”惹琼巴又问:“您为什么要修练咒术呢?”
密勒日巴回答说:“当我在无上广地方修学的时候,一天,嘉俄泽平原上的村民要开一个同乐会,请我的师傅为主客。师傅就带我一齐去。村人们准备了极丰富的筵席,并且用上好的美酒来招待师傅。啊!那天他们的美酒可真是多呢!大家都尽情地欢饮,我也忘其所以的狂饮了个痛快,到后来,肚子喝得涨涨地,头也晕沉沉地,醉做一团。
“师傅看我已经醉了,便叫我拿了供养的东西先回庙去。我醉意熏熏然,身上懒洋洋地,心中快乐无忧地沿着山上的斜坡小路,一路东倒西歪,拖着轻绵绵的两腿,蹒跚地向着庙子走去。路上我忽然想起宴会中唱歌的人来了,他们唱得非常动听,想着想着,自己的喉咙也就痒起来了,情不自禁地自己也唱了起来:
“我的歌喉,在乡人中原负有一点儿名气,这天有了酒意,兴致又好,声音也特别宏亮;同时歌调也好,心神飞扬在虚空,两腿飘然似飞的,且走且跳,且舞且唱,不知不觉走到回家的路上了。一直等到了家门口,我还在手舞足蹈地唱着。那时候我的母亲正在炒麦子,听见这个声音非常的诧异,自言自语的说道:「这个唱歌人的声音,好像是我的儿子的声音呀!但是世界上再没有比我们母子更苦的人了,我的儿子不会有心情这样快活的唱吧!」母亲又诧异又怀疑,心里不相信,就跑到窗口来看了一看。一看真的是我,气得浑身发抖,立刻把右手拿的火钳往地下一扔,左手拿的炒麦子的棒铲往地上一丢;也不管麦子烧焦了。右手拿起一根棍子,左手抓了一把灶前的灰,连走带跳从楼梯上跑了下来,跑到门外,把左手那把灰望我脸上一洒,拿起棍子就在我的头上乱打,大声喊叫道:
“「密勒蒋采爸爸哟!你看看你的这个儿子啊!你的后代绝了种了!你看看我们母子的命呀!」
“哭着叫着,气极昏倒在地上。这时候,妹妹琵达也从屋里赶出来,一面哭,一面说道:
“「哥哥!你好好的想想吧!你看看母亲成了什么样子啊!」
“我在这样一阵突然紧张的暴风雨之下,迷迷糊糊的;听见妹妹的话,才清醒明白过来。一阵羞愧和悲愤,使我的内心深深的痛疚,泪珠止不住地流着。妹妹和我一面哭,一面握着母亲的手,摇着母亲的身体,呼唤母亲。半晌,母亲才苏醒过来。她用两只含泪的眼睛望着我说:
“「儿呀!世界上还有比我们母子更悲惨的人吗?你还有心肠这样快活的唱歌吗?你只要把你的母亲─这个老婆子看一看,你哭都哭不出来了啊!」
“说完又嚎啕大哭起来,妹妹和我又随母亲一起悲痛地大声哭泣。后来,我抑住了悲痛,毅然地对母亲说。
“「母亲,请你不要再这样伤心了,你的话真是一点不错,我现在下了决心:母亲如有心愿,不论要我做什么,我一定要做到!」
“「我要你报复那些可恶的上穿毛(乡曷)下跨肥马的仇人!我们势孤力弱,唯一的报仇方法,只有藉诛法和咒术。我要你去将诛法,咒术,降雹法,彻底的学精,然后回来,用咒术把伯父姑母和苛待我们的邻人连九族一概杀尽!这是我的唯一心愿,你能做到吗?」
“「我一定办到,请母亲即刻替我准备旅费和上师的供养!」我毅然决然的说。
“于是母亲就把铁波钱琼这块田土又卖了一半,将这钱买了一颗名贵的「巨星光」大松耳石。后来又买了一匹叫「无鞍之狮」的白马,加上一桶染料,和一驼牛皮,以便后来供养上师和做我的旅费之用。我就在贡达享的若供错旅店里住了几天,等候可同行的伴侣。
“不久,从上俄日地方来了五个都是要到卫藏去学法和咒术的好青年。我非常的高兴得到这样难得的机会,就向他们建议结伴同行;他们也很愿意多有一个同伴,就决定和我同行。
“我将他们请到下贡通地方,在家中住了几天。母亲热忱的款待他们,临别以前,母亲对他们说:
“「各位,我的这个闻喜,是个年轻不晓事的孩子,自己不知求上进,请各位时常鼓励他,要他好好的把咒术学会,回来时我一定要好好的酬答各位的!」
“他们都答应随时照拂我,并请母亲放心。
“于是我们就动身了,染料和行李都放在马上,松耳石则藏在身边。母亲送了我们很远的一段路,沿路给我们喝酒饯别,又再三叮嘱那些朋友们好好的照料我。后来又特别把我独自叫到一旁,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别离的滋味充塞在我们母子的心头,窒息了我们的呼吸,我们默默无言地相对着,千语万言想要在这一刹那间说出来,却反不知说那一椿的是。费了很大的劲,母亲终于打破了这难忍的静默:
“「儿啊!你要好好的想一想我们母子的遭遇啊!无论如何你得要咒一咒这个村子啊!你的同伴们学咒术的目的是与我们不同的,他们只是想靠着咒术养活自己!可是,你得要好好的精进啊!儿呀!你要是不能咒倒这个村子就回来了,你的母亲就要死在你面前的啊!」
“我激动地向母亲发誓说道:
“「母亲,我要是学不成功,我是决不回来的!请您放心好了!」
“我将被母亲紧握着的手慢慢抽了出来,回到同伴一起,就向母亲告别了。但是我心里还是舍不得母亲,向前走几步,又回头看看,走几步,又回头看看,眼泪扑簌簌的直往下流。母亲也好像舍不得我,一直到看不清我的时候,还是朝我去的这方向凝视,我很想跑回去再看看母亲。这时在我心灵深处,直觉仿佛已告诉我,这是我们母子最后一次的离别,从此以后,我将再见不到母亲了!
“母亲一直等到看不见我的背影以后,方才哭着回家去。这几天村上的人们都知道白庄严母的儿子去学咒术去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