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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7月29日 星期二

文学艺术专栏作家

《漫步紅樓,探秘紅樓》二十三、還淚絳珠林黛玉的故事與真相(六之上) (图)

新远

2013年8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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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8月31日

新远

 
【新三才首發】(六) 專情如命而小性多疑的愛情與真相(上)
 
 
前面說過本名《石頭記》的《紅樓夢》,外表故事是一部「大旨談情」的小說書,也就是大旨在描寫「金陵十二釵」女子的情事,其中的核心就是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的三角戀愛故事,而核心中的核心則是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故事。所以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故事就是《紅樓夢》最重要的部份,也是最精華的部份,讀《紅樓夢》而忽視寶、黛愛情的起始、波折、結局等情節,那就等於空入寶山空手而回,枉費時間精力白讀這部中國小說第一名著了。林黛玉和賈寶玉的愛情是一方面有深遠的前世「木石盟」因緣,也就是第一回所寫林黛玉前生原本是一株絳珠草,與賈寶玉前生的三生石,在西方靈河岸上相伴而生,後來三生石化生的神瑛侍者,曾以甘露灌溉絳珠草,絳珠草始得久延歲月,並化生為絳珠仙子,絳珠仙子於是決定隨神瑛侍者下世為人,並把一生所有的眼淚償還神瑛侍者的甘露之惠這樣的所謂「木石前盟」的前世因緣。另一方面又有林黛玉今生自幼就在外婆賈家與賈寶玉一起生活起居,青梅竹馬的感情,這樣前世今生的雙重因緣做基礎,而發展出來的愛情故事。按照常理來說,寶玉、黛玉兩人既然具有這樣深厚的前世今生雙重因緣,就應該能順利發展出美好的愛情結局才對。然而雖然兩人都深愛著對方,結局却因家庭環境因素而不能結合,寶玉另娶寶釵,黛玉殉情病亡,寶玉出家。而《紅樓夢》就是因為描寫寶玉、黛玉這樣出乎常理的弔詭悲劇結局,才令讀者萬分惋惜浩歎,心中百轉千迴地激盪不已,因而才能成為神奇絕倫的小說第一名著。若是寶玉、黛玉因為前世今生的深厚因緣,而順理成章地結成良緣,那麼劇情就顯得平鋪直述,沒什麼波濤跌宕,也就不精彩了。
 
 
正因為林黛玉和賈寶玉兩人有著前世原本相伴而生的「木石」前緣,所以當林黛玉初至外婆賈家,賈寶玉初見林黛玉時,就感覺似曾相識。原文描寫說:「寶玉看罷,因笑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賈母笑道:『可又是胡說,你又何曾見過他。』寶玉笑道:『雖然未曾見過他,然我看着面善,心裡就算是舊相識,今日只作遠別重逢,未為不可。』」不只是看着面善而已,還因為黛玉前世是絳珠仙子,寶玉初見黛玉就驚為神仙,說林黛玉是「神仙似的妹妹」。因而當寶玉問到神仙似的林黛玉沒有「玉」時,就自感不配擁有玉,而突發痴狂病,摘下所佩帶的寶玉,狠命摔去。有關這一突兀的怪異情節,原文描寫如下:
 
 
(寶玉)又問黛玉:「可也有玉沒有?」眾人不解其語。黛玉便忖度着:因他有玉,故問我有也無;因答道:「我沒有那個。想來那玉亦是一件罕物,豈能人人有的。」寶玉聽了,登時發作起痴狂病來,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罵道:「什麼罕物!連人之高低不擇,還說『通靈』不『通靈』呢!我也不要這勞什子了。」嚇的地下眾人一擁爭去拾玉。賈母急的摟了寶玉,道:「孽障!你生氣要打罵人容易,何苦摔那個命根子?」寶玉滿面淚痕,泣道:「家裏姐姐妹妹都沒有,單我有,我就沒趣。如今來了這麼一個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可知這不是個好東西。」
 
 
賈母忙哄他道:「你這妹妹原有這個來的,因你姑媽去世時,捨不得你妹妹,無法可處,遂將他的玉帶了去了。一則全殉葬之禮,盡你妹妹之孝心,二則你姑媽之靈,亦可權作見了女兒之意。因此,他只說沒有這個,不便自己誇張之意。你如今怎比得他,還不好生慎重帶上,仔細你娘知道了。」說着,便向ㄚ嬛手中接來,親與他帶上。寶玉聽如此說,想一想竟大有情理,也就不生別論了。(第三回)
 
 
當天晚上,寶玉和奶母李嬤嬤已經睡下後,寶玉的大ㄚ頭襲人見裡面黛玉和ㄚ頭鸚哥猶未安歇,便悄悄走進去,笑問:「姑娘怎還不安歇?」黛玉忙笑著讓坐。鸚哥笑道:「林姑娘正在這裡傷心,自己淌眼抹淚的說:『今兒才來了,就惹出你家哥兒的狂病來,倘或摔壞那玉,豈不是因我之過!』因此便傷心,我好容易勸好了。」襲人道:「姑娘快休如此,將來只怕比這個更奇怪的笑話兒還有呢!若為他這種行止,你多心傷感,只怕你傷感不了呢。快別多心!」大家又叙了一回,就各自去安歇睡了。對於這裡描寫黛玉因引起寶玉摔玉而傷心流淚的一段文字,有一條脂批特別評注說:「前文反明寫寶玉之哭,今却反如此寫黛玉,幾被作者瞞過。這是第一次算還,不知下剩還該多少。」這是根據第一回林黛玉降生注定要對賈寶玉還淚報恩的基本劇情結構,書中林黛玉勢必要一再哭泣流淚以償報賈寶玉,而這裡似乎未照這個模式來寫作,故而提示說:「這裡描寫寶玉黛玉初次會面,本應寫黛玉痛哭還淚報恩才對,然而前文反而鄭重其事地明白描寫寶玉的哭泣,如今這裡却反如此透過ㄚ頭鸚哥的轉述,間接地輕描淡寫黛玉的哭泣,讀者若不認真體察,幾乎要被作者這樣輕重倒置的筆法所瞞騙過了,而誤以為這不是描寫黛玉對寶玉還淚報恩的文章。其實這裡就是描寫黛玉第一次流淚以算還寶玉前世灌溉甘露之恩的文章,不知黛玉的還淚以下還該剩有多少次呢?」讀者認為還該剩有多少次呢?既然前面描寫黛玉前世的文章中,黛玉的前身絳珠仙子許諾的是:「他是甘露之惠,我並無此水可還。他既下世為人,我也去下世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償還得過他了。」那麼黛玉因寶玉而哭泣還淚的次數當然還剩無數次,直到流乾所有眼淚為止。所以後面描寫黛玉為爭取寶玉的愛情,受盡委屈,動不動就哭泣,流淚無數次,都是根據前面絳珠仙子「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的許諾,而鋪陳描寫的。
 
 
經過這次寶玉因見「神仙似的妹妹(黛玉)也沒有(玉)」,因而摔玉的事件後,林黛玉就在賈家安居下來。此後「賈母萬般憐愛,寢食起居一如寶玉,迎春、探春、惜春三個親孫女倒且靠後。便是寶玉和黛玉二人之親密友愛,亦自較別個不同,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順,略無參商。(第三回)」由此黛玉和寶玉培養出極為親密的青梅竹馬感情,也自然逐漸萌生出兩人互愛相偶的情愫。不過後來王夫人之妹,寶玉的阿姨薛姨媽,帶了表兄薛蟠和表姊薛寶釵投靠到賈家來。遂對寶玉、黛玉原本親密和諧的關係投下變數,其中情況原文描寫說:「不想如今忽然來了一個薛寶釵,年歲雖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所不及。而且寶釵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下無塵,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ㄚ頭子們,亦多喜與寶釵去玩笑。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鬱不忿之意,寶釵却渾然不覺。那寶玉亦在孩提之間,況自天性所稟來的一片愚拙偏僻,視姊妹弟兄皆出一體,並無親疏遠近之別。其中因與黛玉同隨賈母一處坐臥,故略與別個姊妹熟慣些,既熟慣則更覺親密,既親密則不免一時有求全之毀,不虞之隙。這日不知為何,他二人言語有些不合起來,黛玉又氣的獨在房中垂淚,寶玉又自悔言語冒撞,前去俯就,那黛玉方漸漸的廻轉來。(第五回)」這是寶釵介入之後,寶玉、黛玉第一次發生嫌隙,而鬧彆扭。此後黛玉便暗暗對寶釵產生防備心理,懷疑並恐懼寶釵將會搶走寶玉。另一方面,寶玉又正如警幻仙姑所說「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吾輩推之為意淫」、「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對此,脂批註解說:「按寶玉一生心性,只不過是『體貼』二字,故曰『意淫』」)(第五回),最是喜愛在姊妹、ㄚ嬛的脂粉隊中鬼混,對她們表達體貼關愛之情。由於這雙重因素,林黛玉原本就「孤高自許,目下無塵」的性情,便逐漸發展出防患寶玉移情別戀,及別人(尤其是寶釵)橫刀奪愛搶走寶玉的嚴重心胸狹小、小心眼、多疑多忌的所謂「小性」子性格。也因此,林黛玉和賈寶玉常常鬧彆扭,甚至吵架,愛情風波不斷。
 
 
有一次天氣很寒冷,寶玉因寶釵在家養病,而去探望寶釵,後來黛玉也來了,薛姨媽準備了幾樣細巧茶果,和鵝掌鴨信招待他們。因寶玉說吃鵝掌鴨信要配酒才好,薛姨媽正要叫人熱了酒來。「這裡寶玉又說:『不必燙熱了,我只愛吃冷的。』薛姨媽忙道:『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寫字手打颭兒。』寶釵笑道:『寶兄弟,虧你每日家雜學旁收的,難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熱,若熱吃下去,發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結在內,以五臟去暖他,豈不受害?從此還不快不要吃那冷的呢。』寶玉聽這話有情理,便放下冷的,命人暖來方飲。」這時黛玉在嗑瓜子,看到寶玉順從寶釵的話改喝熱酒,心裡妒意油然而生,便藉著小ㄚ頭幫她送小手爐來的事,加以冷嘲熱諷,原文描寫得很精彩如下:
 
 
可巧黛玉的小ㄚ嬛雪雁走來,與黛玉送小手爐來。黛玉因含笑問他說:「誰叫你送來的,難為他費心,那裡就冷死了我!」雪雁道:「紫鵑姐姐怕姑娘冷,使我送來的。」黛玉一面接了抱在懷中,笑道:「也虧你倒聽他的話。我平日和你說的全當耳旁風,怎麼他說了你就依,比聖旨還快呢!」寶玉聽這話,知黛玉借此奚落他,也無回覆之詞,只嘻嘻的笑了兩陣罷了。寶釵素知黛玉是如此慣了的,也不去睬他。薛姨媽忙道:「你素日身子弱,禁不得冷的,他們記掛着,你倒不好!」黛玉笑道:「姨媽不知道。幸虧是姨媽這裡,倘或在別人家,人家豈不惱?好說就看的人家連個手爐也沒有,巴巴的從家裡送個來。不說ㄚ頭們太小心過餘,還只當我素日是這等輕狂慣了呢!(脂批:用此一解,真可拍案叫絕!足見其以蘭為心,以玉為骨,以蓮為舌,以冰為神,真真絕倒天下之裙釵矣。)」薛姨媽道:「你是個多心的,有這樣想,我就沒這樣之心。」(第八回)
 
 
這裡才剛十歲出頭的林黛玉借著手爐的小事,指桑駡槐,不但奚落了寶玉聽寶釵的話如奉聖旨一樣,更發洩了對寶釵左右寶玉意志的妒意,甚至於質疑長輩的薛姨媽暗中懷有「還只當我(黛玉)素日是這等輕狂慣了」的心態,一箭三鵰,實在太過厲害了,怪不得脂批讚嘆說:「用此一解,真可拍案叫絕!足見其以蘭為心,以玉為骨,以蓮為舌,以冰為神,真真絕倒天下之裙釵矣。」這次事件是林黛玉首次發揮她的多心多疑、小性子的性格,發洩她對寶釵的妒意,並展現她獨佔寶玉的心態。
 
林黛玉寄居賈家,起初是和寶玉及迎春、探春、惜春四人在賈母處一起生活,後來「賈母說孫女們太多了,一處擠着倒不便,只留寶玉、黛玉二人在這邊解悶,却將迎、探、惜三人移到王夫人這邊房後三間小抱廈內居住,令李紈陪伴照顧。(第七回)」因為這層緣故,寶玉和表妹黛玉的感情格外親密,超過自家的迎、探、惜三姊妹。所以後來當林黛玉因父親林如海在揚州身染重疾,要回去探視時,「寶玉大不自在,爭奈父女之情,也不好攔勸。(第十二回)」黛玉回去後,寶玉深感孤寂煩悶,「剩得自己孤恓,也不和人玩耍,每到晚間便索然睡了。(第十三回)」後來家人回報林如海重病亡故,林黛玉將送其靈柩歸葬故鄉蘇州祖坟,大約年底回來。「寶玉道:『了不得,想來這幾日他不知哭的怎麼樣呢!』說着,蹙眉長嘆。(第十四回) 」顯示出一片憐惜不捨之情。到了黛玉方面「先遣人來報信,明日就可到家,一路俱各平安,寶玉聽了,方略有些喜意。……寶玉只問得黛玉『平安』二字,餘者也就不在意了。」顯見有了黛玉,寶玉內心才能略有喜意,只要黛玉平安,其餘諸事他也就不在意了,感情實在是到了不可或缺的程度。所以寶玉等到黛玉回到賈家,「見面時,彼此悲喜交接,未免大哭一陣,後又致喜慶之詞。」「寶玉又將北靜王所贈鶺鴒香串珍重取出來,轉贈黛玉。黛玉說:『什麼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他。』遂擲而不取。寶玉只得收回。(第十六回)」這裡北靜王是寶玉最敬重的人,而且貴為王爺,黛玉還駡說「什麼臭男人拿過的」,實在是過度孤介,更拂逆了寶玉的一片盛意。由此也可見,黛玉固然是天仙美人,但是實在很不好侍候。
 
 
當大觀園才剛建好時,賈政帶清客及寶玉等進去遊賞,曾命寶玉對重要景點題匾作聯。出來之後,就有幾個跟賈政的小厮上來,一面恭維寶玉作的詩聯比世人的都強,一面強索獎賞,把寶玉攔腰抱住,將荷包、扇囊等寶玉所佩之物盡行解去。回到怡紅院,被ㄚ頭襲人發現了。林黛玉聽說,走來瞧瞧,果然一件無存,以為她給寶玉的那個荷包也給他們了。因而「賭氣回房,將前日寶玉所煩他作的那個香袋兒,才做了一半,賭氣拿過來就鉸。」寶玉忙趕過去,「因忙把衣領解了,從裡面紅襖襟上,將黛玉所給的那荷包解了下來,遞與黛玉瞧。」「林黛玉見他如此珍重,帶在裡面,可知是怕人拿去之意,因此又自悔莽撞,未見皂白就剪了香袋。」寶玉氣得說道:「你也不用剪,我知道你是懶待給我東西。我連這荷包奉還,何如?」說着,擲向黛玉懷中便走。「黛玉見如此,越發氣起來,聲咽氣堵,又汪汪的滾下泪來,拿起荷包來,又要剪」。寶玉見狀忙回身搶住。「黛玉將剪子一摔,拭泪說道:『你不用同我好一陣歹一陣的,要惱,就撂開手。這當了什麼!』說着,賭氣上床,面向裡倒下拭泪。禁不住寶玉上來妹妹長妹妹短賠不是。」好不容易才又和好。(第十七、八回)。從這次吵架中,可見寶玉是很珍愛黛玉的,所以把她送的荷包珍重帶在衣服裡面貼身處;而黛玉則極度敏感多疑,而又剛烈莽撞,未見皂白就剪了香袋。然而這裡也點示出黛玉所以會這樣敏感多疑,是由於寶玉「同我(黛玉)好一陣歹一陣的」,這一點是他們兩人常會衝突吵架的根源,後面還有更明白的描寫。
 
 
有一次寶玉去找黛玉,見黛玉躺在床上歇息,就耍賴說他也要歪躺在床上,好不容易黛玉答應了,寶玉還得寸進尺說:「沒有枕頭,咱們在一個枕頭上。」「黛玉道:『放屁!外頭不是枕頭?拿一個來枕着。』寶玉出至外間,看了一看,回來笑道:『那個我不要,也不知是那個髒婆子的。』黛玉聽了,睜開眼,起身笑道:『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天魔星!請枕這一個。』說着,將自己枕的推與寶玉,又起身將自己的再拿一個來,自己枕了,二人對面倒下。」這時黛玉看見寶玉左邊腮上有鈕扣大小的一塊血漬,以為「又是誰的指甲刮破了」,寶玉說是替ㄚ頭們淘漉胭脂膏子沾上的,「黛玉便用自己的帕子替他揩拭了,口內說道:『你又幹這些事了。幹也罷了,必定還要帶出幌子來。便是舅舅看不見,別人看見了,又當奇事新鮮話兒去學舌討好兒,吹到舅舅耳朵,又該大家不乾淨惹氣。』」「寶玉總未聽見這些話,只聞得一股幽香,却是從黛玉袖中發出,聞之令人醉魂酥骨。寶玉一把便將黛玉的袖子拉住,要瞧籠着何物。」並說道:「這香的氣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餅子、香毬子、香袋子的香。」黛玉冷笑道:「難道我也有什麼羅漢、真人給我些香不成?便是得了奇香,也沒有親哥哥、親兄弟弄了花兒、朶兒、霜兒、雪兒替我炮製(按這些都是暗指寶釵的冷香丸)。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罷了。」接下來寶、黛的情節,原文描寫得非常生動精彩如下:
 
 
寶玉笑道:「凡我說一句,你就拉上這麼些。不給你個利害,也不知道,從今兒可不饒你了。」說着,翻身起來,將兩隻手呵了兩口,便伸手向黛玉膈肢窩內兩脇下亂撓。黛玉素性觸癢不禁,寶玉兩手伸來亂撓,便笑的喘不過氣來,口裡說:「寶玉!你再鬧,我就惱了。」寶玉方住了手,笑問道:「你還說這些不說了?」黛玉笑道:「再不敢了。」一面理鬢笑道:「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沒有?」

 
寶玉見問,一時解不來,因問:「什麼『暖香』?」黛玉點頭嘆笑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沒有『暖香』去配?」寶玉方聽出來。寶玉笑道:「方才求饒,如今更說狠了。」說着,又去伸手。黛玉忙笑道:「好哥哥,我可不敢了。」寶玉笑道:「饒便饒你,只把袖子我聞一聞。」說着,便拉了袖子籠在面上,聞個不住。黛玉奪了手道:「這可該去了。」寶玉笑道:「去不能,咱們斯斯文文的躺着說話兒。」說着,復又倒下。黛玉也倒下,用手帕子蓋上臉。寶玉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些鬼話,黛玉只不理。寶玉問他幾歲上京,路上見何景致古蹟,揚州有何遺跡故事、土俗民風?黛玉只不答。(第十九回)
 
 
這一段描寫才約十二、三歲的少年男女寶玉、黛玉兩人,一同躺在一張床上,天真無邪地聊天嬉鬧,而不及於亂,却又懵懵懂懂地懂得男女之情,所以黛玉一聽到寶玉提到她身上有奇香,就醋意頓生,而對寶玉說:「你有玉,人家(指寶釵)就有金配你;人家(指寶釵)有『冷香』,你就沒有『暖香』去配?」明顯表露出她妒忌寶玉和寶釵的感情關係。實在把少年男女如詩如夢的懵懂情懷,描寫得絲絲入扣。
 
 
不久,史湘雲來賈府,寶釵同寶玉一齊來至賈母這邊看她。正值林黛玉在旁,見他們兩人同來,醋勁又發,因問寶玉:「在那裡的?」寶玉便說:「在寶姐姐家的。」黛玉冷笑道:「我說呢,虧在那裡絆住,不然早就飛了來了。」寶玉笑道:「只許同你玩,替你解悶兒。不過偶然去他那裡一趟,就說這話。」黛玉聽了這話,便賭氣回房去了。寶玉忙跟過去,勸她不要生悶氣自己作賤了身子,黛玉道:「我作賤壞了身子,我死,與你何干?」寶玉道:「何苦來,大正月裡,死了活了的。」黛玉道:「偏說死,我這會子就死!你怕死,你長命百歲的,如何?」寶玉笑道:「要像只管這樣鬧,我還怕死呢?倒不如死了乾淨!」兩人正在鬧死鬧活的,恰好寶釵走來道:「史大妹妹等你呢。」說着,便推寶玉走了。這下子黛玉越發氣悶了,只向窗前流淚。過沒多久,寶玉仍來了。「林黛玉見了,越發抽抽噎噎的哭個不住。後續情況發展如下:
 
 
寶玉見了這樣,知難挽回,打疊起千百樣的款語溫言來勸慰。不料自己未張口,只見黛玉先說道:「你又來作什麼?橫豎如今有人和你玩,比我又會念,又會作,又會寫,又會說笑,又怕你生氣,拉了你去,你又作什麼來?死活憑我去罷了!」寶玉聽了,忙上來悄悄的說道:「你這麼個明白人,難道連『親不間踈,先不僭後』也不知道?我雖糊塗,却明白這兩句話。頭一件,咱們是姑舅姊妹,寶姐姐是兩姨姊妹,論親戚他比你踈。第二件,你先來,咱們兩個一桌吃,一床睡,長的這麼大了,他是才來的,豈有個為他踈你的?」林黛玉啐道:「我難道為叫你踈他?我成了個什麼人了呢!我為的是我的心。」寶玉道:「我也為的是我的心。難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林黛玉聽了,低頭一語不發,半日說道:「你只怨人行動嗔怪了你,你再不知道你自己慪人難受。就拿今日天氣比,分明今兒冷的這樣,你怎麼倒反把個青肷披風脫了呢?」寶玉笑道:「何嘗不穿着,見你一惱,我一炮燥就脫了。」林黛玉嘆道:「回來傷了風,又該餓着吵吃的了。」(第二十回)
 
 
這次吵架較前嚴重,林黛玉一改以前的暗諷冷嘲方式,首次向寶玉直接表明她不滿他和寶釵親密。黛玉視寶玉為曩中物,不容他人染指的心態昭然若揭。這次同時也是寶玉首次向黛玉鄭重澄清他和她的關係比較親密,和寶釵比較疏遠,他會遵守「親不間踈,先不僭後」的情理,不會因為寶釵,而疏遠黛玉。黛玉聽了甚感滿意,又要保持少女的矜持,所以靈巧地以關心寶玉天氣寒冷反而把青肷披風脫了的其他事情,輕輕掩飾過去,作者文筆真是靈轉得妙極了。
 
 
在寶釵十五歲生日時,賈母為她作生日,辦酒席並演戯。「至晚席散時,賈母深愛那作小旦的與一個作小丑的,因命人帶進來,細看時益發可憐見。賈母令人另拿些肉果與他兩個,又另外賞錢兩串。」這時鳳姐、寶玉、寶釵等都覺得這個小旦有點像林黛玉,但是都不敢說,只有史湘雲說出來。「史湘雲接着笑道:『倒像林妹妹的模樣兒。』寶玉聽了,忙把湘雲瞅了一眼,使個眼色。衆人却都聽了這話,留神細看,都笑起來了,說果然不錯。一時散了。」林黛玉被湘雲說是模樣兒像當時社會地位卑賤的戯子小旦,自然是非常不滿。寶玉唯恐黛、湘因為這件事而生隙惱,而介入從中調和。先是寶玉「把湘雲瞅了一眼,使個眼色」,便使得湘雲感覺在賈府行動不自由,要「看人家的鼻子眼睛,什麼意思」,所以命ㄚ頭打包衣物,隔天就走。寶玉聽到消息,忙趕過去解釋勸說。湘雲認為寶玉護著黛玉,所以才會對她使眼色,示意她不要說黛玉模樣像小旦。因此,不但不接受寶玉勸解,還忿忿地摔手怨謗寶玉說:「你那花言巧語別哄我。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別人說他,拿他取笑都使得,只我說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說他,他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ㄚ頭,得罪了他使不得!」寶玉急的說道:「我倒是為你,反為出不是來了。我要有外心,立刻就化成灰,叫萬人踐踹!」湘雲道:「大正月裡,少信嘴胡說。這些沒要緊的惡誓、散話、歪話,說給那些小性兒、行動愛惱的人、會轄治你的人聽去!別叫我啐你。」說着,一逕至賈母裡間,忿忿的躺着去了。寶玉只得又來找黛玉勸說。沒想到黛玉反應更劇烈,寶玉剛到門檻前,黛玉便將他推出,將門關上。「寶玉又不解何意,在窗外只是吞聲叫好妹妹。黛玉總不理他。」經過一番周折,黛玉才讓他進去。寶玉問道:「凡事都有個原故,說出來人也不委曲。好好的就惱了,終是什麼原故起的?」黛玉冷笑道:「問的我倒好,我也不為什麼原故。我原是給你們取笑的,拿我比戲子取笑。」寶玉道:「我並沒有比你,我並沒笑,為什麼惱我呢?」黛玉道:「你還要比?你還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比了笑了的還厲害呢!」寶玉聽說,無可分辯,不則一聲。黛玉又道:「這一節還恕得,再你為什麼又和雲兒使眼色,這安的是什麼心?莫不是他和我玩,他就自輕自賤了?他原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貧民的ㄚ頭,他和我玩,設若我回了口,豈不他自惹人輕賤呢!是這主意不是?這却也是你的好心,只是那一個偏又不領你這好情,一般也惱了。你又拿我作情,倒說我小性兒,行動肯惱。你又怕他得罪了我,我惱他。我惱他與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與你何干?」寶玉細想自己原為他二人,怕生隙惱,方在其中調和,不想並未調停成功,反已落了兩處的貶謗。因此越想越無趣,就轉身回房去了。林黛玉見他去了,便知他回思無趣,賭氣去了,一言也不曾發,不禁自己越發添了氣,便說道:「這一去一輩子也別來,也別說話。」(第二十二回)。
 
 
這次事件是起因自史湘雲說林黛玉像小旦的模樣,寶玉對湘雲使眼色,示意她不要這麼說。顯然寶玉是有偏袒黛玉之意,所以湘雲怨謗寶玉偏袒黛玉,情理上是不錯的,只是連帶駡黛玉是「小性兒、行動愛惱的人」,就太過份了,因為黛玉本人並未直接對湘雲說過什麼埋怨的話。至於黛玉則把被取笑的不滿,不直接針對湘雲,却轉方向一股腦兒都發洩到居間調和的寶玉身上,埋怨寶玉珍視湘雲「原是公侯的小姐」,而賤視她「原是貧民的ㄚ頭」,「又拿我作情,倒說我小性兒,行動肯惱」。也就是黛玉把事情轉變成恐怕寶玉重視湘雲、輕視自己的爭風吃醋情事。這樣更充分顯露黛玉對寶玉愛情的獨佔慾,十足多疑小氣的小性兒性格,從寶釵再擴大到湘雲,嚴防她們介入奪走寶玉的愛情。
 
 
後來由於賈妃娘娘之命,寶玉和黛玉、寶釵等衆姊妹都搬入大觀園居住。寶玉住怡紅院,黛玉選住瀟湘館,寶玉很高興說:「咱們兩個又近,又都清幽。」大概是隔年,「那一日正當三月中浣,早飯後,寶玉携了一套《會真記》(即《西廂記》),走到沁芳閘橋邊桃花底下一塊石上坐著,展開《會真記》,從頭細玩。正看到『落紅成陣』,只見一陣風過,把樹頭上桃花吹下一大半來,落的滿身滿書滿地皆是。」寶玉就兜了那些花瓣,去抖在池塘內。回來時,「林黛玉來了,肩上担着花鋤,鋤上掛着竹囊,手內拿着花帚」,說要把落花掃起來,裝在絹袋裡,拿到「那畸角上我有一個花塚,拿土埋上,日久不過隨土化了,豈不乾淨。」寶玉聽了喜不自禁,笑道:「待我放下書,幫你來收拾。」黛玉道:「什麼書?」寶玉先謊稱:「不過是《中庸》《大學》。」經不住黛玉的詰問,只得把《會真記》(即《西廂記》)拿出來,口中說道:「好妹妹,若論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別告訴別人去。真真這是好書,你要看了,連飯也不想吃呢!」一面說,一面把書遞給黛玉。「林黛玉把花具且都放下,接書來瞧。從頭看去,越看越愛看,不頓飯工夫,將十六齣俱已看完。自覺詞藻警人,餘香滿口。雖看完了書,却只管出神,心內還默默記詞。寶玉笑道:『妹妹,你說好不好?』黛玉笑道:『果然有趣。』」二人正才埋葬好了花,襲人就走來把寶玉叫回去。林黛玉正要回房,剛走到梨香院牆角上,只聽牆內笛韻悠揚,歌聲婉轉,是賈家十二個女戯子在演習戯文。林黛玉聽得心動神痴,原文如下:
 
 
只是林黛玉素習不大喜看戯文,便不留心,只管往前走。偶然兩句吹到耳內,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唱道是:「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林黛玉聽了,倒也十分感慨纏綿,便止住步,側耳細聽,又聽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聽了這兩句,不覺點頭自嘆,心下自思道:「原來戯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戯,未必能領略這其中的趣味。」想畢,又後悔不該胡想,耽誤了聽曲子。又側耳時,只聽唱道:「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聽了這兩句上,不覺心動神搖。又聽道:「你在幽閨自憐」等句,益發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塊山子石上,細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個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見古人詩中有「水流花謝兩無情」之句,再又有詞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之句;又兼方才所見《西廂記》中「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之句,都一時想起來,凑聚在一處。仔細忖度,不覺心痛神痴,眼中落淚。(第二十三回)
 
 
前面寶玉給黛玉看的《會真記》(《西廂記》),寫的是崔鶯鶯和張君瑞私自追求愛情的故事,林黛玉「越看越愛看」,「自覺詞藻警人,餘香滿口。雖看完了書,却只管出神,心內還默默記詞」。顯示黛玉深受《西廂記》崔、張勇敢追求愛情故事的感動,而心嚮往之。後面黛玉走到梨香院,聽見院內女戯子唱的那些詞句,都是《牡丹亭》中的曲文。《牡丹亭》是明代湯顯祖所著,描寫杜麗娘和柳夢梅的愛情故事。書中重點在描寫太守千金杜麗娘叛逆當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禮教,勇於自主追求愛情,愛上書生柳夢梅,在夢中與他幽會,但是封建禮教畢竟太嚴厲,無法衝破,她只有徒然相思消瘦,懷春病亡。後來柳生進京赴試,途中拾得杜麗娘殉葬的自畫像,而與杜麗娘的陰魂幽會,於是掘墓開棺,杜麗娘突然還魂回生,兩人結成夫婦。以上「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等四句,就是《牡丹亭》〈驚夢〉一齣中,杜麗娘於暮春三月遊賞自家花園而傷春感己的唱詞,感傷自己美如鮮花,却尚無佳偶,虛度青春,猶如姹紫嫣紅的鮮花都付與斷井頹垣一般。林黛玉聽到這四句時,「十分感慨纏綿」、「不覺點頭自嘆」,也是描寫她感傷自己美如鮮花,却尚無佳偶的心境。接著「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閒尋遍)」、「你在幽閨自憐」等句,則是杜麗娘遊園回房,身子困乏,靠几而眠,夢見柳夢梅,柳生出現時的唱詞,意思是「就是因為你是如鮮花般美貌的眷侶,年歲流逝猶似流水般快速(,而到處閒遊尋找遍了妳)」、「原來妳却在深幽的閨房裡自憐」。林黛玉聽了,「不覺心動神搖」、「益發如醉如痴,站立不住」,顯見是描寫林黛玉因聽到杜麗娘遇到佳偶,而深受觸動,感傷自己貌美如花,却未得佳偶,時光如流水,猶然在幽閨自憐,因而急於想要尋獲佳偶的心情,到達了「心動神搖」、「如醉如痴」,禁受不住的程度。隨後林黛玉忽又想起詩詞中有「水流花謝兩無情」、「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之句;及《西廂記》中有「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之句,凑聚起來仔細忖度,不覺心痛神痴,眼中落淚。則是描寫林黛玉忽然又想起有時愛情也常有負面的情況,男女兩人「水流花謝兩無情」、「天上人間」永相隔等情況,徒留「閑愁萬種」而已。這樣正面、負面綜合起來仔細思考,愛情可能幸福,也可能痛苦,所以林黛玉就「不覺心痛神痴,眼中落淚」了。前面林黛玉十一、二歲,雖然對寶玉的愛情有一些爭風吃醋方式的表達,但還只是潛意識不自覺的矇矓憧憬而已。到這裡十二、三歲,看過《西廂記》、聽過《牡丹亭》之後,便啟發了林黛玉自主追求愛情的意識,從此她便有意識地更積極追求與賈寶玉之間的愛情。不過,另一方面她也戒慎恐懼地擔心、預防著發生「水流花謝兩無情」,徒留「閑愁萬種」的負面結果。
 
 
有一天,寶玉閒逛到「瀟湘館」,走至窗前,聞到一縷幽香暗暗透出,將臉貼在紗窗上,忽聽得細細的長嘆了一聲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寶玉聽了,不覺心內發癢起來,再看時,只見黛玉在床上伸懶腰。寶玉在窗外笑道:「為什麼『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一面說,一面掀簾進來了。黛玉自覺忘情,羞紅了臉,翻身向裡裝睡着了。寶玉才走上來要搬他的身子,黛玉便翻身向外坐起來。寶玉見她星眼微餳,香腮帶赤,不覺神魂早蕩。因受不了誘惑,寶玉便藉著ㄚ頭紫鵑要為他倒茶的事,忍不住口出輕薄之言,引起黛玉的極度不快,原文如下:
 
 
紫鵑笑道:「他是客,自然先倒了茶來,再舀水去。」說着,倒茶去了。寶玉笑道:「好ㄚ頭,『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捨得叠被鋪床』(按這兩句是《西廂記》中張生對紅娘說的話,其中的『多情小姐』指崔鶯鶯,這裡則是寶玉借來暗指林黛玉)!」黛玉登時撂下臉來,說道:「二哥哥,你說什麼?」寶玉笑道:「我何嘗說什麼?」黛玉便哭道:「如今新興的,外頭聽了村話來,也說給我聽;看了混賬書,也來拿我取笑兒!我成了替爺們解悶的。」一面哭着,一面下床來往外就走。寶玉不知要怎樣,心下慌了,忙趕上來:「好妹妹,我一時該死,你別告訴去,我再要敢,我嘴上就長個疔,爛了舌頭。」正說着,只見襲人走來說道:「快回去穿衣服,老爺叫你呢。」
 
 
林黛玉見寶玉被賈政叫去,一日還不回來,心中替他憂慮,至晚飯後,便去探望寶玉,遠遠看見寶釵進寶玉的院內去了,自己也隨後走到怡紅院,見院門關著,黛玉便以手扣門。誰知晴雯和碧痕正拌了嘴,沒好氣,正把氣移到寶釵身上,抱怨她有事沒事跑來坐著,使得她們三更半夜不得睡覺。忽聽又有人叫門,晴雯越發動了氣,也並不問是誰,便說道:「都睡下了,明兒再來罷!」黛玉又提高聲音說道:「是我,還不開麼?」晴雯偏生還沒聽出來,便使性子說道:「憑你是誰,二爺吩咐的,一概不准放人進來呢!」林黛玉聽了,不覺氣得怔在門外,難過得滾下淚珠來,過一會兒只聽裡面一陣笑語之聲,竟是寶玉、寶釵二人。林黛玉心中益發動了氣,左思右想,忽然想起早先的事來,以為寶玉必定是誤以為她去向賈母、王夫人等告狀,因而惱怒,才不叫她進去,因此越想越傷感,獨立在牆角邊花蔭之下,悲悲戚戚嗚咽起來。(第二十六回)。
 
「林黛玉正自悲泣,忽聽院門响處,只見寶釵出來了,寶玉、襲人一群人送了出來。待要上去問着寶玉,又恐當着眾人問羞了他倒不便,因而閃過一旁,讓寶釵去了,寶玉等進去關了門,方轉過來,猶望着門洒了幾點淚。自覺無味,便轉身回來,無精打彩的卸了殘粧。」然後「倚着床欄杆,兩手抱着膝,眼睛含着淚,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直坐到三更多天方才睡了。」(第二十七回)
 
 
次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這日未時交芒種節。林黛玉起來晚了,因聽說衆姊妹都在大觀園中作餞花會,便連忙梳洗了出來。剛到院中,只見寶玉進門來了,笑道:「好妹妹,昨兒可告我不曾,叫我懸了一夜心。」林黛玉不理他,仍然往外走。寶玉見他這樣,還以為是昨日中午的事,還打恭作揖的。黛玉正眼也不看,逕自出了院門,一直找別的姊妹去了。寶玉心中納悶,不知何事冲撞了她,由不得從後面追去,可是找不到黛玉,心知她是躲到別處去了,便暫時作罷。原來「林黛玉因昨夜晴雯不開門一事,錯疑在寶玉身上。至次日又可巧遇見餞花之期,正是一腔無明正未發洩,又勾起傷春愁思」,因而把一些殘花落瓣,拿到那日和寶玉葬桃花的地方去掩埋,由不得感花傷己,哭得嗚嗚咽咽的,吟出淒切悲愴的〈葬花吟〉。(第二十七回)。
 
恰好寶玉也兜了一些落花跑來要埋葬,在山坡上聽見了,先不過是點頭感嘆,聽到「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等句,不覺慟倒山坡之上,懷裏兜的落花撒了一地。林黛玉抬頭一看,見是寶玉,便道:「啐!我當是誰,原來是這個狠心短命的……」剛說着「短命」二字上,又把口掩住,長嘆了一聲,自己抽身便走了。這裡寶玉悲慟了一回,見黛玉去了,便知黛玉看見他躲開了,自己也覺無味,便下山尋路往怡紅院回去。(第二十八回)
 
 
可巧看見林黛玉在前頭走,寶玉連忙趕上去說道:「你且站住,我知道你不理我,我只說一句話,從今以後撂開手。」林黛玉聽這話裡有文章,少不得站住說道:「有一句話,請說來。」寶玉笑道:「兩句話,說了你聽不聽?」黛玉聽說,回頭就走。寶玉在身後面嘆道:「既有今日,何必當初!」林黛玉聽見這話,由不得站住,回頭道:「當初怎麼樣?今日怎麼樣?」兩人於是有一番對話,化解前面的衝突如下:
 
 
寶玉嘆道:「當初姑娘來了,那不是我陪著玩笑?憑我心愛的,姑娘要就拿去。我愛吃的,聽見姑娘也愛吃,連忙乾乾凈凈收着等姑娘吃。一桌子吃飯,一床上睡覺。ㄚ頭們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氣,我替ㄚ頭們想的到。我心裡想着:姊妹們從小兒長大,親也罷,熱也罷,和氣到了頭,才見得比人好。如今誰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裡。倒把外四路的什麼寶姐姐、鳳姐姐的,放在心坎兒上,倒把我三日不理,四日不見的。我又沒個親兄弟親姊妹;雖然有兩個,你難道不知道是和我隔母的。我也和你是獨出,只怕同我的心一樣。誰知我是白操了這個心,弄得我有冤無處訴。」說着不覺滴下淚來。
 
 
林黛玉耳內聽了這話,眼內見了這形景,心內不覺灰了大半,也不覺滴下淚來,低頭不語。寶玉見他這般形景,遂又說道:「我也知道我如今不好了,但只憑着怎麼不好,萬不敢在妹妹跟前有錯處。便有一二分錯處,你倒是或教導我,戒我下一次,或罵我兩句,打我兩下,我都不灰心。誰知你總不理我,叫我摸不着頭腦,少魂失魄,不知怎麼樣才是。就便死了,也是個屈死鬼,任憑高僧高道懺悔,也不能超昇,還得你伸明了緣故,我才得託生呢!」
 
 
黛玉聽了這話,不覺將昨晚的事都忘在九霄雲外了,便說道:「你既這麼說,昨兒為什麼我去了,你不叫ㄚ頭開門?」寶玉詫異道:「這話從那裡說起?我要是這麼樣立刻就死了!」黛玉啐道:「大清早死呀活的,也不忌諱。你說有呢就有,沒有就沒有,起什麼誓呢?」寶玉道:「實在沒有見你去。就是寶姐姐坐了一坐,就出來了。」黛玉想了一想,笑道:「想必是你ㄚ頭懶待動,喪聲歪氣的也是有的。」寶玉道:「想必是這個原故。等我回去問了是誰,教訓教訓他們就好了。」黛玉道:「你的那些姑娘們也該教訓教訓,只是論理我不該說。今兒得罪了我的事小,明兒寶姑娘來,什麼貝姑娘來,也得罪了,事情豈不大了。」說着抿着嘴笑。寶玉聽了,又是咬牙又是笑。(第二十八回)
 
這次寶玉、黛玉所以吵得這麼嚴重,固然是起因於寶玉對黛玉口出輕薄之言,但是後來寶釵進去看寶玉,ㄚ頭不開門讓黛玉進去,黛玉猜疑寶玉因和寶釵好而不理她,才是黛玉氣得不理寶玉的真正關鍵。
 
 
有一次,賈妃娘娘賞賜賈家各人端午節的節禮。賞賜給寶玉和寶釵的禮物完全一樣,都是「上等宮扇兩柄,紅麝香珠二串,鳳尾羅二端,芙蓉簟一領」。而賞賜給林黛玉的禮物却和迎春、探春、惜春三姊妹的一樣,「只單有扇同數珠兒」。寶玉感到很詫異,笑道:「這是怎麼個原故?怎麼林姑娘的倒不同我的一樣,倒是寶姐姐的同我一樣!別是傳錯了罷?」可是襲人解釋說:「昨兒拿出來,都是一分一分的寫着籤子,怎麼就錯了!」並沒有弄錯。這一件小事應是暗示賈妃娘娘的心意,是期望寶玉和寶釵配成一對,是最後結局寶玉不和黛玉,而和寶釵成婚的伏線。之後,寶玉叫黛玉的ㄚ頭紫鵑來,說:「拿了這個到林姑娘那裏去,就說是昨兒我得的,愛什麼留下什麼。」紫絹便拿了去,不一時,回來說:「林姑娘說了,昨兒也得了,二爺留着罷。」不久,寶玉要往賈母那邊去請安,只見林黛玉頂頭來了。寶玉趕上去笑道:「我的東西叫你揀,你怎麼不撿?」大約林黛玉已經知道寶玉的禮物和寶釵一樣,猜忌醋勁又陡然升起,兩人又唇舌交鋒起來,情形如下:
 
 
林黛玉昨日所惱寶玉的心事早又丢開,只顧今日的事了,因說道:「我沒這麼大福禁受,比不得寶姑娘,什麼金什麼玉的,我們不過是草木之人。」寶玉聽他提出「金玉」二字來,不覺心動疑猜,便說道:「除了別人說什麼金什麼玉,我心裏要有這個想頭,天誅地滅,萬世不得人身。」林黛玉聽他這話,便知他心裡動了疑,忙又笑道:「好沒意思,白白的說什麼誓?管你什麼金什麼玉的呢!」寶玉道:「我心裏的事也難對你們說,日後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爺、太太這三個人,第四個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個人,我就說個誓。」黛玉道:「你也不用說誓,我很知道你心裡有『妹妹』,但只是見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寶玉道:「那是你多心,我再不的。」(第二十八回) 
 
這一小段文字很重要,不但寫明寶玉鄭重向黛玉表態,說他心裏除了自己祖母及父母三人之外,第四個就是林黛玉,再沒有第五個人。而且明白點出黛玉對寶玉猜疑心極重的根本原因,在於寶玉雖然「心裡有『妹妹(林黛玉)』,但只是見了『姐姐(薛寶釵)』,就把『妹妹(林黛玉)』忘了。」簡單說,就是寶玉不夠專情。蓋寶玉是一個天生的「情種」(第五回),即多情種子,無法專情於林黛玉一人。
 
 
這次賈妃娘娘還送了銀子回來,命在清虛觀打三天平安醮,唱戯獻供。賈母帶了衆人去拈香拜佛並看戯。其間,清虛觀張道士向賈母說要幫寶玉說親,賈母說等寶玉大一點再說。張道士又徵得賈母的同意,借了賈寶玉的通靈寶玉去給他的道友和徒子徒孫們觀賞見識。事後,張道士回送了他們各人的法器作為謝禮,「皆是珠穿寶貫,玉琢金鏤,共有三、五十件」。其中有一個赤金點翠的麒麟,寶釵說史湘雲也有一個,比這個小一些,寶玉聽這麼說,就把這個金麒麟拿起來揣在懷裡,林黛玉也瞧見了。寶玉因張道士提親的事,心中不自在,回到家很生氣,口口聲聲說「從今以後再不見張道士了」,而黛玉回家又中了暑,所以第二天起寶、黛兩人都不再去清虛觀了。(第二十九回)。可是以上清虛觀的事,又引發了寶、黛兩人間一場激烈的吵架,情形如下:
 
 
且說寶玉因見林黛玉又病了,心裡放不下,飯也懶待吃,不時來問。林黛玉又怕他有個好歹,因說道:「你只管看你的戯去,在家裡作什麼?」(按黛玉這句話看似平淡,却暗含有叫寶玉去清虛觀看戯,好進一步關心張道士提親之事的吃醋意味。)寶玉因昨日張道士提親,心中大不受用,今聽見林黛玉如此說,心裡因想道:「別人不知道我的心還可恕,連他也奚落起我來。」因此,心中更比往日的煩惱加了百倍,若是別人跟前,斷不能動這肝火,只是林黛玉說了這話,倒比往日別人說這話不同,由不得立刻沉下臉來,說道:「我白認得了你。罷了,罷了!」林黛玉聽說,便冷笑了兩聲:「白認得了我,那裡像人家有什麼配的上呢!」寶玉聽了,便向前來直問到臉上:「你這麼說是安心咒我天誅地滅?」林黛玉一時解不過這話來。寶玉又道:「昨兒還為這個賭了幾回咒,今兒你到底又准我一句。我便天誅地滅,你又有什麼益處?」林黛玉一聞此言,方想起上日的話來,今日原自己說錯了,又是着急,又是羞愧,便顫顫兢兢的說道:「我要安心咒你,我也天誅地滅,何苦來!我知道昨日張道士說親,你怕阻了你的好姻緣,你心裡生氣,拿我煞性子。」
 
 
原來那寶玉自幼生成有一種下流痴病,况從幼時和黛玉耳鬢厮磨,心情相對,及今稍明時事,又看了那些邪書僻傳,凡遠親近友之家所見的那些閨英闈秀,皆未有稍及林黛玉者,所以早存了一段心事,只不好說出來,故每每或喜或怒,變盡法子暗中試探。那林黛玉偏生也是個有些痴病的,也每用假情試探。因你既將真心真意瞞了起來,只用假意,我也將真心真意瞞了起來,只用假意,如此兩假相逢,終有一真。其間瑣瑣碎碎,難保不有口角之爭。即如此刻,寶玉的心內想的是:「別人不知我的心還有可恕,難道你就不想我的心裡眼裡只有你,你不能為我煩惱,反來以這話奚落堵我。可見我心裡一時一刻白有你,你竟心裡沒我!」心裡這意思,只是口裡說不出來。那林黛玉心裡想着:「你心裡自然有我,雖有『金玉相對』之說,你豈是重這邪說不重我的,我便時常提這『金玉』,你只管了然,自若無聞的,方見得是待我重,而毫無此心了。如何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着急,可知你心裡時時有『金玉』,見我一提,你又怕我多心,故意着急,安心哄我。」

 
看來兩個人原本是一個心,但都多生了枝葉,反弄成兩個心了。那寶玉心中又想着:「我不管怎麼樣都好,只要你隨意,我便立刻因你死了也情願。你知也罷,不知也罷,只由我的心,可見你方和我近,不和我遠。」那林黛玉心裡又想着:「你只管你,你好我自好,何必為我而自失?殊不知你失我自失。可見是你不叫我近你,有意叫我遠你了。」如此看來,却都是求近之心,反弄成疎遠之意。如此之話,皆他二人素習所存私心,也難備述。

 
如今只述他們外面的形容。那寶玉又聽見他說「好姻緣」三個字,越發逆了己意,心裡乾噎,口裡說不出話來。便賭氣向頸上抓下通靈寶玉,咬牙狠命往地下一摔,道:「什麼撈什骨子,我砸了你完事。」偏生那玉堅硬非常,摔了一下,竟文風沒動。寶玉見沒摔碎,便回身找東西來砸。林黛玉見他如此,早已哭起來,說道:「何苦來,你摔砸那啞吧物件!有砸他的,不如來砸我。」二人鬧着,紫鵑、雪雁等忙來勸解。後來見寶玉下死砸玉,忙上來奪,又奪不下來,見比往日鬧的大了,少不得去叫襲人。襲人忙趕了來,才奪了下來。寶玉冷笑道:「我砸我的東西,與你們什麼相干?」

 
襲人見他臉都氣黃了,眼眉都變了,從來沒氣的這樣,便拉着他的手,笑道:「你同妹妹辯嘴,不犯着砸他。倘或砸壞了,叫他心裡臉上怎麼過的去。」林黛玉一行哭着,一行聽了這話說到自己心坎兒上來,可見寶玉連襲人不如,越發傷心大哭起來。心裡一煩惱,方才吃的香薷飲解暑湯便受不住,哇的一聲都吐了出來。紫鵑忙上來用手帕子接住,登時一口一口的把一塊手帕子吐濕。雪雁忙上來搥。……只管裡頭鬧,誰知那些老婆子們……便一齊往前頭回賈母、王夫人,好不干連了他們。那王夫人、賈母見他們忙忙的作一件正緊事來告訴,也都不知有了什麼大禍,便一齊進園來瞧他兄妹。……還是賈母帶出寶玉去了,方才平服。(第二十九回)
 
 
過了幾天,寶玉在襲人的勸說下,前往瀟湘館,低聲下氣,向林黛玉百般陪不是,「又把『好妹妹』叫了幾萬聲」,才好不容易獲得黛玉的諒解,而又恢復和好(第三十回)。這一次是寶玉、黛玉兩人吵架吵得最嚴重的一次,而起因是黛玉因張道士要為寶玉提親,黛玉怕失去寶玉,猜忌心油然而生,出言奚落、試探寶玉的真心。誰知寶玉因張道士提親,心中本已不自在,且前已曾向黛玉賭咒說他心裡若有「金玉」相配的想頭,他「就天誅地滅,萬世不得人身」,又鄭重表白除了祖母、父母之外,他心中只黛玉一人,黛玉却還是不信任他,懷疑他。因而促使他突然動了肝火,沉下臉來指責黛玉,黛玉反唇相譏,氣得寶玉從頸上抓下通靈寶玉,咬牙狠命往地下摔去。按書中寶玉只摔玉兩次,這是第二次,真是鬧得天翻地覆一般,最後還勞動賈母把寶玉帶走,才得平息。至於文中作者費了很大精神,詳細描寫寶玉、黛玉兩人原本是一個心,但因不敢向對方直接表白愛意,只是拐彎抹角地旁敲側擊,試探或揣測對方心意,以致多生枝葉,反弄成兩個心的那一長段說明文字,在現代男女自由戀愛環境下,不時把愛字掛在嘴邊的讀者看來,簡直是天方夜譚,無從想像、理解。只是在封建禮教「男女授受不親」的禁制下,男女都極度保守,只能閃爍示愛的舊社會裡,却是有可能發生那種情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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